送母亲回老家过年,又一次回到久别的村庄。从出生一直到上大学离开,这里伴随着我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沿着记忆的羊肠小道,试图寻找往事的斑斑印记,试图追回已经远去的时光,试图留住所有值得留住的快乐和忧伤。
当年村子的北边,有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河,其实只有几十米宽只能算条沟,村里人都管它叫河,可以理解为一条名字就叫河的沟吧,村里人还管沟的两岸叫河南河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省交界呢。一年四季,这里都是孩子们的乐园,河水清澈见底,春天冰面消融,我们在河边捞冰凌,冰凌晶莹剔透,吃下去很爽很爽的感觉,爽过现在最好的冰激凌。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地冻得能裂开大缝,河面的冰层非常厚,据说上面可以跑汽车,我们在冰面放上木墩板凳之类一个拉着一个跑,在冰上推铁圈,还玩一种“出溜滑”,助跑几步然后向前滑行,几十年前的滑冰也是有花样的。
夏天和秋天,是河边最好的季节,我们在河里扎猛子打水仗捞鱼,那时候村里的男孩子个个都会游泳,也没人专门教,都是小的跟着大的学,动作也不规范,但大家的水性都不错,当年我们最喜欢扎猛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从很远的地方冒出来,比谁最远;一个猛子扎到河底捞上淤泥中的随便什么东西,比谁最快;憋一口气潜入水中,比谁坚持得最久。还有一种常玩的游戏叫“打水漂儿”,拿一片石头瓦块,猛跑几步贴着水面扔出去,那个东西在水面连环跳跃,激起一连串的浪花,非常好看,高手拿土块也能打出漂亮的水漂儿,最后土块都融散在水里了,还保持着向前的姿态。
家乡到处是成排的高高的白杨树,夏秋季节,这里是知了(蝉)们的天堂,那时候知了特别多,喜欢一天到晚在树上纵声歌唱,后来才知道只有公的才会叫,母的是不出声的。孩子们都喜欢粘知了,所谓粘知了,不是用胶水更不是用浆糊,而是揪几个麦穗,麦粒搓下来放在嘴里不停地嚼,嚼成一块类似于现在的口香糖一样的东西,特别粘,揪下一点放在一根长长的竹竿头上,然后悄悄地接近知了,只要粘住翅膀,知了就乖乖地成为俘虏,沾到别处没用,知了马上就飞走了。
每年五、六月份的黄昏,“知了猴”(知了的幼虫)在地下钻出来,爬到树上蜕壳,很多大人孩子打着灯笼到树林里寻找,能够捉很多,“知了猴”高蛋白低脂肪,美味又特有营养。蜕壳后就变成知了,知了远不如“知了猴”好吃,但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天黑以后,跟着大人来到村西的树林里,先在树下点上一堆麦秸火,火越旺越好,然后用木榔头敲树,因为树很粗很高,根本摇不动,而木榔头才不会把树敲伤。睡梦中被惊醒的知了们到处乱飞,猛地一见火光就本能地扑火而来,烧坏了翅膀纷纷落在火堆周围,有的就直接掉进火里,多的时候能捡满满一脸盆。最好吃的做法当然是油炸了,但那时候农村油很珍贵舍不得,就直接放在锅里干焙,焙熟的知了香脆诱人也非常好吃。
由于环境的恶化,现在的知了越来越少了。在人们眼中,蝉品质高洁充满诗情画意,把它当食物总感觉有些残忍,要知道那时候的蝉不仅数量巨多而且算不上益虫,因为它靠吸树汁为食,蝉太多了树就长不好了。其实各种生物共同组成一个生态系统,支撑这个系统的基础就是食物链,人也是食物链中的一环,不过是跑到了顶端而已,牛那么勤劳憨厚,我们要吃牛肉,羊那么温顺柔弱,我们要吃羊肉,就连我们吃的大米小麦,都是有生命的,万物皆有生命,为了生存不得不吃,自然法则是吃饱为止,不嗜杀、不贪婪、不糟蹋,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如果再心存一份敬畏就更好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候的家乡很穷,很多孩子常年吃不饱,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和馒头,平时生病了才能吃上一碗鸡蛋面。上学的空隙,大孩子要跟着大人下地干活,小孩子要负责割猪草,一到田野里各种吃的就都来了,红薯、南瓜、菜瓜、萝卜、蚂蚱,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野果。我们会挖一个小地窖,点上一堆柴火,把红薯南瓜之类埋进去用土盖严。等大概两三个钟头割完草了扒开,大家美美地享受一顿野餐。
那时候根本没有现在城市孩子都有的各种各样的玩具,难得看到电视、电影,更没有手机、电脑,但那时候我们玩得总是那么开心,没有玩具自己动手制作,如把石子甚至砖头瓦片打磨成一样大小的棋子,玩一种我们自己发明的棋;摔片角:各种牛皮纸类的厚纸叠成四方角,有正反面,正面朝上平放地上,用自己的片角去砸对手的,砸得翻过来就赢,两个片角都归赢家。高手的战利品经常是书包都装不下。弹球:球有鹌鹑蛋大小,最早都是拿石子打磨成球状,因为毕竟磨不太圆,弹出去总不听话到处乱滚,后来有了卖玻璃球的,玩得就更开心了,先在地上挖出几个小洞,用拇指弹球依次入洞,原理类似于高尔夫,只不过手法不同,锻炼的是判断力和技巧。
那时候没有玩具照样玩得热火朝天,掰腕子、摔跤、撞拐是男孩子们的家常便饭。捉迷藏:电影里经常见到,一个孩子闭上眼睛,其他孩子四处藏好,喊一声“好了”于是睁开眼四处寻找,抓到一个一轮游戏结束,被抓的闭上眼睛,其他孩子四处藏好,新的一轮开始。我们经常在茫茫的青纱帐里玩捉迷藏,经常累得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玩打仗:我们当时叫“中国打美国”。两拨孩子在头儿的带领下两军对垒,主要武器是土坷垃,被击中要害的必须马上退出战斗,一方全部退出或者阵地被占领为输。土坷垃指的是下雨后结成的土块,一般比较松软,打到头上马上炸开来,弄人一脸土,但不会伤着人,这种游戏对抗性非常激烈,也玩得非常尽兴。碰上个别的“熊孩子”用砖头瓦片什么的,把人家的头打破,这时候游戏就玩不下去了,接下来肯定是家长领着伤员找到“熊孩子”家里,对方的家长先把“熊孩子”拉过来揍一顿,给人家赔礼道歉,领着到医务所包扎,第二天还得拎上鸡蛋红糖之类的去家里探望。我总是认为,“熊孩子”不一定都长成“熊大人”,但多数“熊大人”在孩提时代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多乡村仍然是文化的沙漠,然而就在沙漠里依然有星星点点的绿色,村民之间经常有像《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三言两拍》这样的名著流传,仿佛有一个无形流动的图书馆,没有阅览室、没有固定馆藏,没有借阅制度,甚至不知道书的主人是谁,但是一本一本书就这样静静地在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中流传。大家都很自觉地爱护着书,就像爱护地里的庄稼。我大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最主要的作业就是读各种文学名著,我发现很多名著小时候都读过了。其中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竖排本繁体字,丢了不少页,纸张已经变得暗黄绵软,这本书不知是谁丢在我们家,既无法归还主人,也没有人借走去读,于是这本书就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看了多少遍已经无法统计了,反正记得寒冷的冬天,趴在炕上的被窝里,对着一盏小煤油灯,沉浸在保尔、冬妮娅、朱赫来的动人故事当中,不断地猜着那些没学过的繁体字,不断地靠想象和推理补上那些缺失的内容,经常是抱着书睡着了,第二天鼻子里都是煤油灯熏出的黑烟。上了大学,第一次去图书馆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一本崭新的书,简化字,横排本,在我的手上散发着浓浓的书香,我当时的心情就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激动不已。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根治海河,我家乡的清凉江属于其中的一个支流,每年都来很多民工红红火火地大干一场,场面非常壮观。我家里也会有民工住进来,他们对我很好,经常送给我馒头吃,每天吃完晚饭,我都会跑到他们的屋里玩,其中有个清瘦的小伙子叫秋凉,看过很多书,很会讲故事,讲的大概是封神演义、三侠五义之类的,讲得是绘声绘色、风生水起,我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流连忘返,弄得他们睡不成觉,第二天一大早还要干重活,于是秋凉和我讲好,每天只讲一回,也就是一个章节。我多年之后有时候还会想起这个秋凉,他让我充分感受到故事的魅力,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总觉得他不去说书真是太可惜了。
小时候既喜欢热闹也喜欢独处。很多时候和伙伴们玩得热火朝天,也经常一个人跑进大自然,坐在林中陇间,看蚂蚁搬家,蟋蟀打架,听风扫树叶、虫鸟和鸣,不知不觉已经完全融入了田野林间,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由和畅快。有时候一个人走到清凉江边,望着河对岸的桃树杏树,望着河水蜿蜒而来的西南,河水蜿蜒而去的西北,久久地发呆。这个习惯直到现在仍然保持着,每到一个风景胜地,别人大都忙着拍照留念,我总是喜欢找一个相对僻静而又视野开阔的地方,望着远方半天一天地发呆,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是信马由缰胡思乱想,有时候好像什么也不想,更多时候是记不起想了什么,就这样让心灵彻底放松、清净,感觉周围的大自然就像一个巨大的充电器在为身心源源不断地充电。
大自然是一个哺育生命的生态系统,一缕阳光、一股清风、一泓甘泉,一只小鸟、一株小草、一片树叶,都饱含着与我们心灵对话的能量,更不用说那些相互陪伴一起成长的伙伴。大自然中长大的孩子能够全方位享受生命系统的营养,伴随长大的一定会有无数条生命的根须悄悄生长,每一条都与大自然的生命系统相连,每一条都能单独滋养生命不会枯萎。大自然中长大的孩子懂得万物皆有生命,懂得所有生命都应该平等相处,懂得所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懂得感恩珍惜和不随手放弃。为什么现在大城市中那么多的焦虑症、孤独症、抑郁症、狂躁症?为什么有人会因为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而放弃生命?生活的压力环境的恶化仅仅是外因,从根本上来说,钢筋水泥缝隙中长大的孩子,吸着雾霾尾气听着嘈杂喧闹长大的孩子,被奉为家庭中心又把家庭当成世界的孩子,身边缺少玩伴心中只有自我的孩子,他生命的根须无法自由蔓延无法与大自然全面接通,支撑生命的根须本来就少得可怜而且脆弱不堪,一旦失去一根就可能意味着失去全部。
另一方面,从家庭到学校到社会,我们的文化和教育,给孩子传递的是这样一种价值观:从小要超过别的孩子,长大了要超过别人,这种价值观甚至成为支撑孩子人生的信仰和信念。家庭说没办法,别人家都是这么做的,学校说没办法,我们只能培养社会需要的人,而大自然说:社会放大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却忽略了万物相生相长共存共荣。
就这样,本来无限丰富美好的人生被简化成一个个向着大大小小目标冲刺的比赛。
就这样,原来快乐游戏的伙伴都变成了激烈竞争的对手。
就这样,目标代替了意义,结果代替了过程,部分代替了全部。
最终当大大小小的目标实现了,人生的方向和意义反而没有了。而多少天真烂漫的孩子从小就被强行按到起跑线上,一路狂奔不能自已,他们被剥夺了大自然中游戏的快乐,被限制了成长的自由,被扼杀了纯真的天性,很多孩子就这样失去了宝贵的童年。
消失的童年,消失的是生命的摇篮。
消失的童年,消失的是心灵的家园。
消失的童年,消失的是纯真的童心。
消失的童年,消失的是未来的期盼。
童年的村庄,曾经哺育我人生的梦想,
如今的村庄,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