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梦里
2018-10-23 23:5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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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来,无数次重复一个梦:月光皎洁的深夜,我一个人睡在空旷的大屋子里,父亲从门外轻轻走进来看我,可每次都走不到我身边,醒来泪水已经流到了脖子上。

      父亲不可能再走到我身边了,因为他早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时他只有38岁,而我只有6岁。

      父亲是一名小学国办教师,那时候(大概是五十年代中期)的国办教师可不得了,不仅仅是村里名副其实的先生,还是村里少有的吃“公粮的”。听村里人说,父亲不仅是个受孩子喜欢的好老师,而且为人厚道,处事公道,很多事情村干部都找他商量,乡亲们家长里短的磕磕绊绊更是短不了请他出面摆平。其实父亲只是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更算不上多谋善断,很多自己的事情还没有摆平,比如因为村里宅基地分配不公得罪的恶邻,给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带来了阴影。听母亲说,父亲那时候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块五,而村里人一个劳动力多的家庭,每年靠工分年底分红也就几十块钱,父亲的工资不仅养活一家子人,还经常周济生活困难的亲戚和乡邻,在村里人眼中父亲就是有钱的热心人。那时候猪肉大概六七毛钱一斤,青菜几分钱,大米白面一毛钱一斤,平时我哥也经常一下子能得到五毛的零花钱,可以买一块半斤多的熟肉吃。

      这是我们家曾经的好日子,听母亲说,从父亲18岁师范学校毕业开始,大概有十多年,这段时间父亲的身体还挺得住,而父亲的工资从参加工作到他去世二十年间就没有长过,后来终于可以调到四十三块五,但他已经无福享受了。

      这段好日子我可没赶上,因为我出生时刚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父亲的病随着年龄增长和营养不良日趋加重,到我上学那年,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塌了。

      听母亲说,我比同龄人早上学一年,因为父亲说男孩子在家里不老实早点上学早点懂事,于是只有6岁的我就走进了学堂。学了啥也不记得了,听说当时的老师来家里告状说我根本没学还净捣乱。我小时候属于蔫、闷、笨那一类,平时话不多,远不够机灵,但心里有主意。记得我当时穿着农村孩子都会穿的棉袄棉裤,里面空芯就一条内裤,那时候农村孩子都这么穿,腰带是一根粗布绳,有一天粗布绳打成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又不肯求人,最后憋不住大白天愣是把棉裤给尿了。

      记得有一天正上课,有个同学跑过来从窗户外喊我:“你爹不得劲了”,我急忙从学校跑出来。学校在村子的中央,两条主街道的交叉口的拐角上,这时候只看见两条街都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但是静得出奇。只见四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从村卫生院里出来,担架上的父亲被一床棉被盖住,只露出额头,无声无息,担架奔往最近的连庄乡医院,有四公里多。我默默跟在担架后面,穿过坎坷弯曲的乡间土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时间漫长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后来听说,父亲上课时突然发病,当时他拿起板擦要擦黑板,突然,板擦掉了下来,人也随之软瘫在讲台上。当时县里仅有的一辆救护车出门了,而县城远在10多公里之外,村里人没有办法只好担架抬着赶往最近的乡医院,四公里多的路程当时走了估计至少一个半小时,赶到了医生反复检查后说抬回去吧,瞳孔都散了。多少年后我还在埋怨为什么不用马车,说是心脏病怕颠簸,我跟在担架后面的时候,明明看到担架是怎样一路颠簸的。

      后来我到省电视台工作,做了一档健康节目,才弄明白,父亲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通俗地说就是左右心室起闸门作用的瓣膜缺损,这个病不治迟早会要了命,儿童时期完全可以通过手术根治。我经常采访的省儿童医院,与国际医疗机构合作,每年都免费救助若干的先心病儿童。而当时父亲多次去北京看病,说只有国外能治,后来,我查国内先心病治疗史,发现父亲病重求医的时间大致是在60年代中期到他去世的1971年之间,而这段时间正是文革动乱时期,国内的先心病手术处于停顿状态……

      真的无语,病在一个本身就重病的年代,一个现在看来完全可以治愈的病,在当时恰恰无可挽回地要了父亲的命。

      后来也才明白,父亲的病急性发作,最佳救助时间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无论是担架、马车、还是救护车,都已经来不及了。

      多少年里,我经常翻来复去地做一个白日梦:如果父亲能多熬上十年,他的病就有救了,如果他能多熬上二十年,我就能亲自找到最好的医生救他。

      6岁的孩子记忆力尚未发育成熟,大部分事情记不得了,包括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里,到底发生过哪些事情,父亲是怎样疼爱我们的,他又是怎样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坚强地撑着一个家,但是有些记忆的碎片就像刀刻斧凿一般,在心底留下永远的痕迹。

碎片一:据母亲说父亲还是有脾气的,但好像从来没有打过我,尽管我淘得很厉害。记得病重后父亲经常打太极,动作很慢很慢,慢到每次我都能跟在后面完整地模仿,逗得全家人哄堂大笑,我就越发得意忘形。

碎片二:病重的父亲由于血液缺氧,腿脚都是浮肿的,我经常用手指去戳父亲的腿,一戳一个小坑,许久不能平复,这成为父子间经常玩的游戏,长大后却经常让我自责和懊悔不已。

碎片三:那天我们是怎样从乡医院回来的,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屋子的中间原来是一张方桌,平时会客,一日三餐就是饭桌。这时候方桌的位置被一张搭起来的床板代替,父亲被安放在床板上,穿了一身记不清是紫色还是藏蓝色的新衣服,脸被蒙着,只有一双手露在外面,亲人们都在哭。我只是一个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紧紧地盯着那双没有血色的手久久地发呆,发呆的时间一长,大人们说这孩子不会傻了吧,赶紧让别的孩子带出去玩。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也根本不懂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这对于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需要用未来几十年的时间去慢慢体会。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过早地离开,在孩子眼中还没有完整印象的父亲,却在后来几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无数次地出现在孩子的梦里。

      也许是因为那些完整家庭其乐融融的亲情。

      也许是因为孤儿寡母面对生活的艰辛。

      也许是因为一个少年踏出家门的无助。

      也许是因为一个青年命运纠结的迷茫。

      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时对生命的感悟。

      父爱留在记忆的只有碎片,但父亲的身影仿佛一直伴随我前行。母亲经常说你父亲如果在他会怎样怎样做,我们家人宁可吃点亏绝不要坑害别人,能帮人时就帮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当然最后这句话是我翻译过来的,母亲不识字,她用最土的家乡话告诉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知道她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她代表父亲发言。

      幼年失去父亲究竟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没有父爱伴随成长,不仅仅是失去学习的榜样,更不仅仅是少了一堵可以依靠的墙。意味着要在第一时间学会独立行走,意味着要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艰辛,意味着要在无可依靠的前提下,单枪匹马独闯天涯。

      后来我也做了父亲,我最关心的不是孩子有多聪明有多懂事,而是他有多独立能多独立。每次摔倒了,所有孩子都会做的事情是:趴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大人哭,而每次我都会平静地告诉他:自己爬起来。也许有一天他也做了父亲时才能理解,过早失去了父亲的父亲,这样一种爱他的方式。

      在这个拼爹的时代,独立自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父亲为什么经常在梦里,因为其实他一直就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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